沈府内
沈皓歪在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榻上,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榻沿。
描金折扇早就丢在一旁,昂贵的葡萄也失了滋味。距离那场让他颜面尽失的赌约已过去几日,纳兰霏那贱婢签下字据时冰冷漠然的眼神,时不时在他脑中闪现。
“废物!盯着的人还没回来吗?”
突然间,他猛地坐起,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焦躁。
边上一名仆从立马回道:“回大公子,按照时辰来看,应该已经在回府的路上。”
“公子,大公子!”
话音刚落没一会儿,一个青衣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来。
刚进大堂,小厮扑通跪倒,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:“回……回大公子,这几日小的12个时辰都在盯着呢,那纳兰霏……除了开门卖她的四季酒,就是和苗寨那帮穷酸泥腿子有来往,尤其是那个‘赤水蛟’夸蚩,隔三差五就过去一趟……”
“苗寨?”沈皓眉头拧成疙瘩,“她跟那些染了瘟病的蛮子搅和什么?”
对于如今苗寨的情况,他也收到消息了。目前苗寨里,已经有不少人也感染了醉魇。
“小的……小的也纳闷。”小厮偷觑着沈皓的脸色,小心翼翼道,“没见她采购什么特殊的酿酒物料,铺子里一切如常,就是卖酒,收钱。哦,对了,生意倒是极好,买三送半的幌子挂着,人就没断过。”
“呵呵!”
沈皓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,随即爆发出轻蔑的嗤笑,抓起榻边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口,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也点燃了他扭曲的得意,“装神弄鬼!本公子就说她是黔驴技穷!什么解醉魇?不过是拖延时日,想多捞点银子傍身,好到时卷铺盖滚蛋!”
“凭她也配碰‘醉魇’?痴心妄想!等着吧,三个月后,本公子要她跪着爬出古蔺城!”
他仿佛已经看到纳兰霏狼狈滚蛋、自己接收“赤水春”和那神奇酿酒法的场景,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。
就在这时,一道清瘦的身影,无声地出现在大堂门口光影交界处。
来人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,面容苍白,带着几分书卷气,正是沈家庶子,沈砚。
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随从。
“大哥。”沈砚的声音不高,带着惯有的温和,甚至有些怯懦。
沈皓被打断臆想,极其不耐地抬眼。
看到是他,脸上的得意瞬间化为毫不掩饰的厌恶:“你来干什么?!”
那跪在地上的小厮,也仿佛找到了转移主子怒火的对象,竟未等沈皓发话,便直起身,斜睨着沈砚,语带讥讽:“哟,二公子,您这身子骨,不在房里好生将养着,跑这儿来吹什么风?大公子正忙着呢!”
沈砚身后的随从脸上闪过一丝怒意,却被沈砚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他习惯了这种轻慢,只是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,依旧温声道:“大哥,我听闻前几日醉仙楼对面……闹得不太愉快。纳兰家那位小姐……终究是个女子,家道又已败落。冤家宜解不宜结,何不……以和为贵?放过她们,也省得外人议论我们沈家赶尽杀绝,失了气度。”
“放过她们?!”沈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猛地站起身,酒意混合着暴怒直冲头顶,“沈砚!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!胳膊肘往外拐?”
“和气、气度值几个钱,沈家的前程,是踩着这些绊脚石上去的!轮不到你这病秧子来教我做事!”
“滚!给我滚出去!”
他指着门口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砚苍白的脸上。
那小厮也狗仗人势地站起身,作势要去推搡沈砚:“听见没?大公子让你……”
“住手!”
一个苍老、冰冷、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骤然响起。
沈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。
他一身深紫色锦缎常服,身形清癯,面容刻板,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,目光锐利如鹰隼,扫过阁内众人。
那小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谄媚瞬间化为死灰般的恐惧。
沈老爷子看都没看沈皓,目光落在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厮身上,声音不高,却让整个院子的温度骤降:“主仆不分,尊卑不辨。沈家,何时养出这等没规矩的东西?”
他身后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护卫立刻上前,如同拎小鸡般架起那抖如筛糠的小厮。
“老爷饶命!大公子饶命啊!”小厮凄厉的求饶声瞬间被堵住,只剩下绝望的呜咽。
“拖下去。”沈老爷子眼皮都未抬,“喂后园的‘黑将军’。”
黑将军,是沈府豢养的一条凶猛獒犬。
堂内一片死寂,连沈皓嚣张的气焰,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狠厉压得一窒。两个护卫无声地将人拖走,只留下地板上几道挣扎的痕迹和弥漫的血腥味。
沈老爷子这才缓缓踱步进来,目光落在脸色煞白、身体微微颤抖的沈砚身上。
“啪!”
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,狠狠掴在沈砚脸上!
力道之大,让沈砚踉跄着后退几步,嘴角瞬间渗出血丝,脸颊迅速红肿起来。他捂着脸,垂着头,看不清表情,只有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。
“废物!”沈老爷子声音冰冷,带着彻骨的失望与轻蔑,“整日只知死读书,读得一身迂腐酸气!沈家的前程,沈家的布局,岂是你这等只知‘和气’、‘气度’的懦弱之辈能妄言的?售酒关乎御酒贡选,关乎我沈家百年基业能否更上一层楼,是泼天的大事!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!”
他锐利的目光转向沈皓,语气稍缓,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你也给我收敛些,意气之争,适可而止!记住,最终目的,是让她死,让纳兰家彻底消失,让她那点东西,完完整整地落到我们手里!而不是让你在这里逞口舌之快!”
“是,父亲。”沈皓连忙躬身,额角渗出冷汗。
沈老爷子不再看沈砚,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,沉声道:“皓儿,跟我去书房,有事跟你说说。”
沈皓精神一振,立刻跟上父亲的脚步。
沈砚依旧捂着脸,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堂中央。
他慢慢抬起眼,望向父亲和兄长离去的方向,那温润的眸子里,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深不见底的悲凉与……一丝冰冷的决绝。
……
另一边,“赤水春”铺面人声鼎沸,买酒的队伍排到了街角。
清冽的“四季”酒香混合着白米的谷物气息,弥漫在喧闹的空气中,掩盖了后堂深处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。
夸蚩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后门。
他面容冷峻,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。
小荷机警地左右看看,迅速将他引至后院一间不起眼的杂物房,挪开角落堆积的麻袋,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暗门。
密室不大,仅容一张粗糙木桌和一盏昏暗的油灯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、草药的苦涩,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带着金属和玻璃气息的冷冽味道。
纳兰霏就站在桌后,在她身面前,摆放着一件极其古怪的器物。
几片打磨得极薄的水晶,被精巧地镶嵌在黄铜支架上,支架下固定着一块黑色木板,木板上还有可以移动的卡槽。
这正是她利用前世知识和城中能工巧匠,耗费心血秘密制成的简易显微镜!
此刻,她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那水晶镜片上方,右眼紧贴着观察孔。
桌上,放着几个打开的小瓷碟,里面是浑浊的、颜色深浅不一的液体——正是沈家“鰼人酒”的样本。她试图从中寻找任何异常,但除了发酵的残渣和浑浊的悬浮物,一无所获。
“纳兰姑娘,你要的东西。按你说的,一个时辰前刚取的。”夸蚩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,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,掏出三个用软木塞紧紧封住的小瓷瓶,轻轻放在桌上,“瓶子上刻了记号:甲是发病狂躁时取的,乙是狂躁后昏睡时取的,丙……是寨子里最早染病、红斑已到耳后的老猎户取的。”
纳兰霏猛地直起身,眼中布满熬夜的血丝,却亮得惊人:“辛苦了,夸大哥!”
她迫不及待地抓起标着“甲”的瓷瓶,拔掉软木塞。
一股极其微弱、却令人极其不适的甜腥气瞬间逸散出来。
她动作麻利地用一根极细的银针,蘸取了一丁点暗红色的粘稠血液,小心翼翼地滴在一块特制的、极薄的水晶薄片上,再轻轻覆上另一片更薄的盖片。
她的手指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,深吸一口气,再次俯身,将右眼紧紧贴上显微镜的目镜。
油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聚光的水晶,汇聚在那滴微小的血样上。
视野里,一片混沌的暗红背景。
她屏住呼吸,极其缓慢地调节着铜制旋钮,寻找着焦距。
模糊的红色细胞……渐渐清晰……
然后——
纳兰霏的身体猛地僵住,她倒吸一口冷气。
紧接着,一股强烈的、源自生理本能的恶心感直冲喉头!
她猛地捂住嘴,踉跄着后退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!桌上的油灯剧烈地摇晃起来,光影在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疯狂跳动!
“纳兰姑娘?!”夸蚩瞳孔骤缩,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,触手一片冰凉!
纳兰霏抬起头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骇与难以置信!
“怎么了?你看到了什么?”
夸蚩的心瞬间沉到谷底,冥冥之中,他感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发生。
纳兰霏喉头滚动,强行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呕吐感,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土墙,指尖几乎要陷进去。
“虫……活的……好多……在血里……钻……”
……